二十四
白天我有课就去上,没课的时候,两人黏在一起,没日没夜的交谈,一起做饭一起散步,每晚临睡前躺在床上,我会预告翌日的菜单,回锅r0U、连锅汤、麻婆豆腐、怪味J,两个人乐成一团,像又回到昔日杭艺的青春无忧。
下课走回宿舍时,我忍不住讶异,孙朴一个人竟抵得过整个杭艺。
孙朴自己一人时,只待屋间里,我画了好几张地图给他,让他自己出门游逛,但他说更喜欢窝在窗前阅书,他说不一样的方所看一样的书,又会读出别样的滋味,也没看见他画,真是怪人。
有一天我下课回来,见他躺在竹榻上睡着了,一本邓肯自传摆在枕边,突然感到小小屋间悠荡着一GU甜蜜的气味,我走到他身边,俯视他的脸。
彷佛罩着一种纯净的光,似乎又不对,像光的东西,从他的身T里透出来,五官倒模糊了,净到了极点……
世上竟有这样的人!
突然觉得,可以尽情尽兴地展放自己,在他面前。
他真像一颗星子,一尘不染!
到了放寒假,两人更无间隙的相互应和,早起躺在竹榻上,也不起来,就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,聊得忘天忘地,一尽兴更无边无际了,屋内吃饭睡觉,屋外游荡,走到草地上脱掉鞋子,跳起舞来,又叫又笑。
静悄悄的校园,有他一人就满了。
庭中一株雨豆树的枝g卷曲伸展如肆情舞动的身躯,我们在树下伸屈模拟,到後来踊动跳跃,浑然忘我之际,日落,夕yAn的金光洒满青青草原,直直舖在目前。
我从来不知道,原来有些景象的落实,是因为人的心心相印。
处处是明晃晃的蓝天,几抹白云,我们读的书、热Ai的人几乎一致,两人都陶醉在邓肯、纪德、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情怀里。
有一天夜里谈到林风眠先生在绘画上的追求,我从榻上跃起,拿出自己在阿里山的风景写生,孙朴看了不发一语。
我要他说说看,「怎麽样?」
「这哪里是阿里山。」听出他话里的评价yu言又止,我追问:「是什麽?」
「什麽也不是。」
「那也没关系。」我说。
孙朴接着说:「是没关系,塞尚的普罗旺斯也不是普罗旺斯。」
我点头称是:「只要是画!」
哪里晓得他竟说:「这还不是。」
我立即又从墙角搬出一大叠人像,有铅笔、钢笔,全是速写。
孙朴边翻看那一张张青春的、稚拙的脸,边问:「这些都是你的学生。」
「是!」我回答,听见孙朴又说:「是学生而已。」
我又从箱里取出一桢JiNg致的肖像,问:「这呢?」
这一幅约翰克利斯朵夫,我费了许多气力,我自认是我近来最好的作品。
孙朴接过肖像,仔细端详,他的神情叫我兴奋起来。
「这个克利斯朵夫很漂亮,好来坞出身…」听见好莱坞三个字,又叫我难受起来,又听见他说:「像你自己…」
一阵惊喜,我问:「你说我像他?」
「像。」
「怎麽会像呢?」
「把不理想的都变为理想的了。」
一听这话,我想到写在日记的句子:「画画不是描写对象,是描写对象刺激我的一种幻象。我要把灵魂最好的一部份置於画中。」
但孙朴脸上的神情,似乎并不认为,这样的画是好画。
我也不明白为什麽,无法信服於他人的事,我都想坦露在他面前,像是坦露在一颗明亮的星辰面前。
年底时,突然有通电话打到嘉义中学的教务处,我跑去接听,才知道是孙朴在上海乌镇的家人催他速归,电话中也说不清楚是何事,孙朴匆匆跑回麻豆糖厂拿行李,直奔基隆。
他走後,我还留在这些时日两人朝夕相处的余韵中,回想两人的初遇,也算不打不相识,一身世家公子哥的派头叫我看不顺眼,直到他来看自己画画,才熟起来,两人从来不相约,三两回饭厅湖畔遇着了都聊得没完没了,朋友之间,唯有孙朴可以叫我说话说到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深处,这样的人,一生能遇见几回?能遇见,已是三生有幸。